医 风 篇

夫不失人情，

医家所甚亟。

【简介】

选自李中梓《医宗必读·不失人情论》。李中梓（1588―1655），字士材，号念莪，上海松江人。曾因自己多病及其子为庸医所误，而究心医学，习成了高超的医术。《医宗必读》共十卷，是李中梓所撰颇具影响的中医入门书。

【阐释】

这段文字批判了不良医风的七种“医人之情”，值得今人引以为戒。

医疗活动是人与人之间的活动，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，不可避免地涉及人情世故。李中梓所论“不失人情”，指出了人情世故的复杂，强调在医疗活动中万不可忽视。李中梓认为，人情和病情是医家在医疗活动中面对的一对矛盾，迁就人情会阻碍病情，只顾解决病情有时又会损害人情，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。因而医家有时不得不迁就人情，这是非常为难的，也是不得不面对的。这说明中医早就认识到医疗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疾病，还有罹患疾病的病人，以及病人的家庭和其他社会关系。李中梓对医疗活动中的人情进行了分类，“病人之情”“旁人之情”“医人之情”这三类人情最为重要。

“医人之情”是诊疗活动中在医者这一方的人情世故，这里不可避免地反映出了医生群体的一些实情。李中梓列举了七种不良的“医人之情”，即“便佞之流”“阿谗之流”“欺诈之流”“孟浪之流”“谗妒之流”“贪幸之流”“庸浅之流”，反映了当时不良的行业风气。医者面对熟识的病人，如果敷衍对待以求功劳，其实是利用和浪费了病人对他的信任，这也是需要时时警醒的。医家对病人如果没有担当和责任，就不敢开具有效而不寻常的方剂，或者与同行相互观望，乃至为了免生嫌隙而不愿指出同行的错误，导致病情贻误。尽管从人情上说是精明的算计，但却损害了病人的生命，也背离了医家的初心和操守。这是今天的医疗从业者需要特别注意的。

【原文】

尝读《内经》至《方盛衰论》，而殿［1］之曰“不失人情”，未尝不瞿然［2］起，喟然［3］叹轩岐之入人深也 ! 夫不失人情，医家所甚亟，然戛戛［4］乎难之矣。大约人情之类有三：一曰病人之情，二曰傍人之情，三曰医人之情。

……

所谓医人之情者，或巧语诳人，或甘言悦听，或强辨相欺，或危言相恐，此便佞［5］之流也。或结纳亲知，或修好童仆，或营求上荐，或不邀自赴，此阿谄之流也。有腹无藏墨，诡言神授，目不识丁，假托秘传，此欺诈之流也。有望、闻、问、切，漫不关心，枳、朴、归、芩，到手便撮，妄谓人愚我明，人生我熟，此孟浪之流也。有嫉妒性成，排挤为事，阳若同心，阴为浸润［6］，是非颠倒，朱紫［7］混淆，此谗妒之流也。有贪得无知，轻忽人命。如病在危疑，良医难必，极其详慎，犹冀回春；若辈贪功，妄轻投剂，至于败坏，嫁谤自文［8］，此贪悻之流也。有意见各持，异同不决，曲高者和寡，道高者谤多。一齐之傅几何？众楚之咻易乱［9］。此庸浅之流也。有素所相知，苟且图功，有素不相识，偶延辨症，病家既不识医，则倏赵倏钱，医家莫肯任怨，则惟苓惟梗。或延医众多，互为观望；或利害攸系，彼此避嫌。惟求免怨，诚然得矣；坐失机宜，谁之咎乎 ? 此由知医不真，任医不专也。

【注解】

［1］殿：在最后。

［2］瞿然：震惊醒悟的样子。

［3］喟（kuì）然：叹气的样子。

［4］戛戛（jiá jiá）：艰难费力的样子。

［5］便佞（nìng）：花言巧语、心术不正的朋友。

［6］浸润：典出《论语·颜渊》：“浸润之谮。”指如水浸泡渗透般的诋毁和诽谤。

［7］朱紫：典出《论语·阳货》：“恶紫之夺朱也。”后引申为正邪、是非、善恶的混淆。

［8］嫁谤自文：转嫁谤言，掩饰自己。

［9］一齐之傅几何？众楚之咻（xiū）易乱：典出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：：“一齐人傅之，众楚人咻之，虽日挞而求齐也，不可得矣。”指一人施教时，众人在旁喧扰。

【语译】

我曾读《黄帝内经》到《方盛衰论》这一篇，读到结尾处“不失人情”的话语，未尝不是吃惊地站起来，喟然感叹黄帝、岐伯对人情世故的深入了解！不失人情，是医家亟待掌握的事情，但确实是非常困难的！人情大致可以分为三类：一是病人之情，二是旁人之情，三是医人之情。

……

所谓医人之情，有的医者以花言巧语诳骗病人，有的以甜言蜜语取悦病人，有的以强词诡辩欺骗病人，有的以危言耸听吓唬病人，这些都是言不符实、心术不正之人。有的医者结交病人的亲戚故知，有的与病人的书童仆人修好，有的使劲钻营求人向上举荐，有的不等邀请自己送上门，这些都是阿谀谄媚之流。有的医者肚子里没学问，却谎称得到神人传授，有的目不识丁，却假托有秘传医术，这是欺诈成性之流。有的医者望闻问切时全不用心，枳实、厚朴、当归、黄芩等药物随手就抓，还妄称别人愚笨，自己聪明；别人生疏，自己熟谙，这些是言行轻率孟浪之流。有的医者嫉妒成性，专事于排挤他人，明面上同心同向，暗地里却不停地毁谤中伤，颠倒是非，混淆朱紫，这些是谗言妒忌之流。有的医者没有什么见识却贪得无厌，对人命轻慢忽视。如果病人的病情处于危重疑难的处境，连良医都没有治愈的把握，那就需要极其仔细谨慎地诊治，才能有一点起死回生的希望，而这些人贪图功劳，胡乱轻率地用药，以至于病情败坏，便嫁祸他人，为自己文过饰非，这些是贪婪侥幸之流。有的医者各持己见，不能决断异同，就好比曲高者和寡，医术高明的医生反而招致更多的毁谤。如同“一傅众咻”的典故所说的一般，一个齐国的师傅没教多少，全被周围楚国人的起哄扰乱了。这些就是庸俗浅薄之流。有的医者平素与病人相识，就草率敷衍地处置以图功劳。有的医者和病人平素互不了解，偶然被请去看病，病家既然不了解医生，就一会儿请姓赵的医生，一会儿又请姓钱的医生，结果哪个医生都不愿意承受病人的埋怨，就开点茯苓、桔梗之类的常用药对付过去。有的病家延请的医生很多，大家就互相观望，不伤和气。有时利害攸关，就彼此避嫌。这确实避免了相互之间的怨恨，但也因此坐失医治的机宜，这是谁的罪过呢？这些都是认知医生不够真切、任用医生不够专诚的缘故。

(责任编辑：林海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