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简介】

选自吴楚《医医十病·医医曲顺人情之病》。吴楚（1635—1708），字天士，号畹庵，安徽歙县人。出身于中医世家，为名医吴正伦之玄孙，吴昆之侄孙。《医医十病》是吴楚针对当时医界十种不良风气而提出的批评和忠告。

【阐释】

这段文字指出医家要坚持原则，不为取悦他人而妥协迎合，这是端正医风的必然要求。

清代名医吴楚指出医者有“曲顺人情”之病，是需要克服的不良习气。所谓“曲顺人情”，就是医者背离自己的专业性和原则性，不敢坚持己见，而是改变自己的意见去迎合他人的心情。医者迎合的，主要是病人、旁人、同行这三类人。吴楚指出，当一个医者为病人所喜欢亲近，为旁人所称赞宣扬，与同行相处亲切融洽时，就应当警惕自己是否已经有了“曲顺人情”的毛病。吴楚认为，医者之所以会“曲顺人情”，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不想因坚持己见而得罪他们，导致自己的名声与财利遭受损失，根本原因是医者的本领不过硬，故而掌控不了坚持自我的局面。治疗“曲顺人情”之病的根本之法在于拥有真才实学，靠疗效说话，自然无须再违背自己的认知和意愿去迎合他人。

【原文】

医有为病人之喜近，为旁人所称扬，为群医所款洽［1］，而实为医人之大病者，曲顺［2］人情是也。病人何尝知医，遇病辄疑是风、是火；病人安知药性，对医自谓宜散、宜清。医人欲得病人之欢心，不必果是而亦以为是，未必相宜而亦以为宜。其曲顺病人之情有然也。或旁有邻居亲友来探问者，意念非不关切，医理未必精通。然每每自负知医，往往欲出己见。但知病起何日，始于何因，便向医人拟为何症；未知病是真象，抑是假形，轻向医人增减方药。而医人遂极口赞其高明，不敢自出主意。未举方，先谦恭请教；即举方，又依命增删。其曲顺旁人之情有然也。近医以随波逐浪为良法，以同流合污为趋时。前医用药有害，亦必不议其非；数医议论未善，闻其言亦必附和为是。不求病家有实效，只顾众医无间言［3］。是以千病一方，千医一例。无论缓急，总无敢异同。其曲顺医人之情，又有然也。夫其所以曲顺病人之情，旁人之情，医人之情者，何也？盖医人意欲取赀于病人，苟拂其情［4］，则病人必谓是坚持独见，不通商量，由是推而远之，而主顾失矣；医人欲藉吹嘘于旁人，苟拂其情，则旁人皆议为偏执骄傲，不肯虚心，从兹望而却步，不复为之荐举矣；医人更欲互相标榜于医人，苟拂其情，则皆恶其攻人短，表己长，谗言布散，则声名减而财利去矣。此所以不得不曲顺人情也。然吾为医者计，果能学识高，道理明，而又认症真、用药当，实能起沉疴、救危命，何妨特立独行。每制一方，用一药，如山岳之不可动摇。依用则生，不依用则死。如或病人疑畏，亦必剖心沥血，为之晰其疑、解其惑，使病人感悟，信服立效。在病人方称感不已，旁人自叹服不遑，医人即怀嫉妒，亦无从肆其萋斐［5］之言。将不求名而名自至，不求利而利自归。又何必委曲周旋以图主顾、希荐举、避谗谤哉！无如［6］医人未必能具卓然之见也。惟无卓然之见，而又恐获罪于人，失利于己，所以随风倒舵，唯唯诺诺，阿谀顺从，徒效妾妇之道，使人喜其谦和，忘乎司命之责，听人受误致死也。此曲顺人情之病，所宜急医者也。

【注解】

［1］款洽：亲切融洽。

［2］曲顺：扭曲自己的本心极力迎合的意思。

［3］间言：非议的言论。

［4］拂其情：违背人情的意思。

［5］萋（qī）斐（fěi）：典出《诗经·小雅·巷伯》：“萋兮斐兮，成是贝锦；彼谮人者，亦已大甚。”“萋斐”是指纹锦上花纹错杂的样子，这里指罗织起来的诽谤之言。

［6］无如：无可奈何。

【语译】

医者有被病人们喜欢亲近，被旁人称赞表扬，被其他医生亲切融洽地对待，而这些其实是医者的一种大毛病的体现，就是扭曲地顺从迎合他人的心情。病人何尝知晓医学呢？遇到疾病就会怀疑原因是风、是火；病人哪里知晓药性呢？面对医生自称应该用散风药、清热药。但是，医者为了得到病人的欢心，不去探究是否果真如此就认为病人是对的，不去审查用药是否真的适宜就认为病人的建议是合适的。医者扭曲地顺从病人的心情，有如此表现的。有的病人还有邻居和亲友来探视问询的，这些人的心意并非不关切病人的病情，但是对于医理却未必精通。这些人每每自负知晓医学，往往想要表达自己的见解。只知道病情在哪天发作，开始于什么诱因，就向医者拟定是什么病症。他们并不知道病情的表现是真象还是假象，就轻率地向医者提出增减方药。然而医者却极口称赞这些人高明，而不敢表达出自己的主意。还没开药方时，先向他们恭敬请教；已经开具了药方，又遵照他们的意见对药方做增删。医者扭曲地顺从旁人的心情，有如此表现的。近时的医者有将随波逐流作为诊疗之良法的，也有将与不良风气同流合污作为追赶时髦的。发现前面的医生所用之药有害于病人身体，也不敢议论其中的错误；听到其他医生的议论未必正确，对他们的言论也必然附和，认为他们是对的。不追求对病人的病情产生实际疗效，只顾医生同行们没有非议之言。所以众多的疾病用一个方剂去治疗，众多的医生使用一样的治疗套路。不管病情的缓急有无差异，总是不敢发表不同的意见。医者扭曲地顺从医者的心情，有如此表现的。

那么医者扭曲自己，去顺从病人的心情、旁人的心情、医者同行的心情，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？原因在于医者想要从病人那里赚钱，如果拂逆了病人的心情，病人一定会认为这个医生坚持自己独特的见解，没有和人商量沟通的诚意，就会因此疏远他，医者就会失去他的主顾。医者想要借助旁人之口吹嘘自己，如果拂逆了他们的心情，旁人就会议论这位医者偏执骄傲，不肯虚心听取别人的建议，从此对这位医者望而却步，不再把他举荐给别人。医者更想在同行那里相互标榜，如果拂逆了同行的心情，同行们就会误认为这位医者是在攻击自己的短处，并以此标榜自己的长处，由此产生厌恶的情绪，并在同行间散布谗言，减损他的名声和钱财利益。这就是医者不得不扭曲自己顺从别人心情的原因。

但是我为医者谋划，如果他能够真的做到学识高、道理明，而认识病症又真实准确，用药精当，确实能够让久病之人复起，拯救性命于危急的时刻，那么何妨特立独行呢？每拟定一个药方，使用一味药物，如同山岳般确定而不可动摇。病人依从他的方案就能活，不依从就会死。如果有的病人怀疑畏惧，也一定竭尽赤诚地帮他解释清楚疑惑，使病人感悟医者的苦心，笃信不疑，服药后立刻见效。病人称道，感激不已，旁人自然叹服也来不及，医者同行即使心怀嫉妒，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肆发表他们纷乱的毁谤之言。如此，医者将能不主动求名而名自至，不主动求利而利自归。那样的话，又何必扭曲自己，周旋其间，意图求病人做自己的主顾，希冀旁人荐举自己，避免同行的谗言诽谤呢。无可奈何的是，医者未必能有如此卓然的见地。正是因为没有卓然的见地，又怕得罪别人，导致自己的利益损失，才会见风使舵，唯唯诺诺，阿谀顺从，徒劳地效法顺从之道，让别人喜欢自己的谦和，而忘记了医者司掌性命的责任，听任别人遭受错误治疗而至死亡。这就是扭曲地顺从别人心情的毛病，是急需开展医治的。

(责任编辑：林海南)